2009年11月19日 星期四

我故鄉的鴨子會殺人 ◎呂國禎

作者: encounter (幸而我善於遺忘) 看板: AAAAAAAA
標題: 我故鄉的鴨子會殺人 ◎呂國禎
時間: Thu Nov 19 02:25:21 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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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業周刊 第1148期  一名資深記者大寮鄉毒鴨現場記實

         我故鄉的鴨子會殺人  撰文者:呂國禎


我走進大坪頂佛濟寺污染場址,兩米深的山溝,埋滿了廢柏油路石與垃圾,

夾雜被戴奧辛污染的集層灰與含重金屬的爐渣。

才赫然發現故鄉的鴨子、台灣鯛、鳳梨,就是在這樣的黑心土地上成長。



我的故鄉養著一大池鴨子,白茫茫的一片非常漂亮,

烤成烤鴨後,酥脆的外皮,夾帶一層滑滋滋的鴨油,令人垂涎三尺,齒頰留香。


十一月十二日,我結束廈門的採訪任務,搭機回台。

在飛機上,我看到我的老家--高雄縣大寮鄉,上了各家電視台的頭條新聞。


新聞說,來自我家鄉的鴨子,被檢驗出含劇毒戴奧辛,含量高出標準限值近六倍。

而這種超高濃度的戴奧辛,人吃下肚後,二十年內無法排除,會導致胎兒缺陷、

孕婦流產,甚至致癌。

四年來,至少超過十萬隻高濃度戴奧辛鴨子流入台灣各地。


沒錯,那個養鴨池就在我出生的村莊,大寮鄉新厝村的紅蝦山。

七年前,我的四伯父癌症過世後,就埋在正對著那個養鴨池塘的公墓上。

如今,我故鄉的鴨子,被指控為慢性殺人的工具。


怎麼會這樣?隔天,我趕回我出生的村莊。

上一次回家,是今年二月底,送罹癌的祖父最後一程。


回到新厝村,怵目驚心!

養鴨場的周遭是一大塊的空地,上面布滿一塊塊帶著鐵鏽的黑色物質,

仔細一看,是帶著金屬色的「電弧爐渣」,

殘渣旁,則是咖啡色、類似羊糞的「集塵灰」。


台灣部分鋼鐵廠,以廢鐵為材料,用電弧爐煉鋼,但廢鐵常帶有油漆或塑膠等物質,

若未經有效處理即高溫燃燒,便會產生戴奧辛。


這些戴奧辛往上排就污染了排放系統中蒐集懸浮微粒而成的「集塵灰」,

而殘留在電弧爐中的就是電弧爐渣,含有各種重金屬。


「電弧爐渣裡頭,鋅(含量)超標四十一倍、鉛十七倍、鎘、鉻、砷、銅、鎳(含量)

也都超標好幾倍,」台南社區大學老師黃煥彰指著檢驗報告說。


走近養鴨池才發現,底下不是泥土地,是超大掩埋場

我走近養鴨池,發現鴨毛、爐渣、集塵灰摻雜一地,

原來養鴨池不是建在泥土地上,而是蓋在一個超大的爐渣、集塵灰掩埋場上!


過去養鴨人家把鴨子養在河邊或池塘,

秋收後,則將鴨子放牧在稻田中,讓牠們攝食昆蟲、掉落的穀粒與田螺等。

鴨子要常划水才長得好,還要吃地上的小蟲與砂石來幫助消化。

不料,這樣的習性,卻造成新厝村的鴨子體內,積聚了驚人的戴奧辛。


因為這裡的鴨子把爐渣、集塵灰當石頭吃下肚,

然後又到水池優游嬉戲,泡在爐渣、集塵灰的水塘上,

鴨子因而喝下融解了重金屬、戴奧辛後的地下水。

嚴格來說,牠們不單單有高濃度戴奧辛,還加了重金屬,

成為「加量不加價」的「加強版殺人毒鴨」。


我要找出罪魁禍首!每倒一車爐渣,地主至少賺三千

身為新厝人,我感到無地自容,我要怎麼面對,

那些吃了我家鄉父老所養的鴨子,因而可能致癌的人?我要找出罪魁禍首。


這次被舉發的養鴨場,場主是蔡火旺,地主則是統一集團。

我心中有一團疑竇,為何統一要將土地借給蔡火旺養鴨,

不收任何租金,只求他善盡管理之責。


為何這麼容易就能跟上市大集團借土地?

原來,因債權抵押而間接取得土地的統一集團,這十年來遇到一個困擾的問題,

不論如何管理,總是有人偷偷惡意傾倒廢棄物。


在新厝村的毒鴨池,我們遇到來自隔壁拷潭村的簡先生,一位經營民宿的大地主,

他關心這裡的廢棄物傾倒問題已經十多年。


「一車三噸半的爐(石爐渣、集塵灰),倒進山溝、池塘裡,

地主就有三到五千元可賺!」簡先生說,經年累月,還可以造出新土地。


於是,一個個地主競相奉獻出自己的土地,

把爐渣、集塵灰倒進新厝村的紅蝦山、大坪頂等山區。

這片廣達二千二百多公頃的特定區域,成為台灣年產一百五十萬噸電弧爐渣的最佳去處之一。

這麼多廢渣,一年要超過四十萬輛卡車才載得了,利潤高達十幾億元!


黃煥彰說,明知含有重金屬與戴奧辛,但法律沒有限制爐渣傾倒,

光紅蝦山一帶,已知的掩埋場就有七個。


簡先生則說,這只是冰山一角,從養鴨池往上望,一片現在已成為噴砂工廠的土地,全
是爐渣填出來的。


為什麼地主要毒害自己的土地?


回溯我家鄉的歷史。

民國六十八年,我們新厝村莊連同周遭村莊、紅蝦山,與高雄市大坪頂等地,

被劃分成大坪頂特定區。

這個規畫圖仍高掛在高雄縣市政府的網頁中,可以見到有商業區、住宅區、

風景區、水源保護地等等。

但政府一天不開發,土地就沒有價值,地主不能跟著政府窮耗。


這時候,磚窯出現了。有人問地主,要不要賣給他挖黏土、做磚頭。

從一車幾百元,賣到幾千元,經濟越發達,磚頭就越貴。

原本好好的一座山,被磚窯廠挖得跟大峽谷一樣深。


以前的紅蝦山全沒了!挖成峽谷後又被爐渣堆成一座山

我那日據時代就過世的曾祖父,就埋在大寮鄉第七公墓,正對著這次出事的養鴨池。

每年清明節,我總是能看到紅蝦山的變化。


我印象非常清楚,我還是國中生時,那裡不是養鴨池塘而是一片山丘。

那時,山丘之中最常飄來的,是焚燒電線電纜的惡臭,戴奧辛飄散在空中,

落在稻田、蔬菜、玉米、鳳梨、養雞、養豬場……,收成之後,再運往北部。


燒廢電纜逐漸被政府限制後,山丘被挖成了峽谷,

整片紅蝦山東一塊、西一塊,每當颱風過後,就形成一個個大湖泊,非常「壯觀」。

接下來,這些坑坑洞洞,總要找東西填回去,

剛好台灣經濟快速發展,工廠拚經濟剩下的廢料、汞汙泥、化學溶劑,便全往這裡倒。

慢慢的,讓人驚嘆的大峽谷不見了,甚至池塘跟山溝也不夠用了。


這一天,我與資深攝影程思迪,來到七個掩埋場中唯一已開挖的一處,

這裡的爐渣、集塵灰早已堆成一座山。

走進排水溝後,赫然發現地層剖面,全是雜七雜八的廢棄物。


這些不肖業者挖得越深,賺得越多!

我遇上當地佛濟寺的住持,寺裡平常抽取地下水用的水塔外殼,堆積一層深深的重金屬
顏色;

寺前的「九龍池」,一點活的生物也沒有。

「地下水是拿來洗澡的,我都不喝,喝的水全是載來的!」住持說。


為什麼濫倒者有恃無恐?


我們再從養鴨池到新厝村、昭明村交界的土地公廟,這裡的山泉水很出名。

從林園鄉來的黃先生,是賣飲料的小販,

他特地開著小發財車,花了三十分鐘來此載水製作飲料,因為這裡的山泉水特別好喝。


大高雄人誰也不相信自來水,即便政治人物再怎麼說高雄的水可以喝,

大家心裡有數,這都是政治宣傳。


我在土地公廟停留半小時,來此取水的民眾從沒停過。

我問廟公:「你知道這裡的山泉水曾經驗出致癌物三氯乙烯嗎?」

他回答:「(台語)大家攏講那是隔壁村賣泉水來下毒耶啦,無影啦!」


廟公的回答,一半對、一半錯。

對的是,確實有人下毒,但毒是隔壁新厝村的人下的。

新厝村的人說,一位當地的議員,為了賺取暴利,從桃園地區的化學工廠承包有機溶劑埋在紅蝦山中。

後來,環保署在此總共挖出三千五百桶有害廢溶劑與重金屬,重達一千五百公噸,

還有一般事業廢棄物七萬立方公尺。為此,環保署還編列了一億元,花了六年才清乾淨。


再到新厝村土地公廟,知名山泉水竟被驗出超量致癌物


廟公說錯的是,這泉水真的很毒,

根據檢測,紅蝦山附近井水的三氯乙烯含量,超出安全標準五百倍。

三氯乙烯跟著名的RCA桃園廠事件的污染主角四氯乙烯,是同家族。

RCA桃園廠附近的土壤、水源含致癌四氯乙烯的濃度已超過標準值三十倍,

造成RCA兩千名的勞工都罹癌。


議員倒化學廢液,有環保署埋單,

其他政治人物與地方勢力,也開始有樣學樣,倒爐渣與集塵灰。

他們想的大概都一樣,反正有一天,環保署也會拿納稅人的錢來埋單!


難怪,有人說,南高雄縣最有名的工業區是大發工業區,

但最賺錢的一定是大坪頂工業區。

因為這裡的違法工廠一間間的開,沒有繳稅、沒有污染處理裝置,

成本由台灣土地與後代子孫負擔,業者則是大把大把賺錢。


黃煥彰說,現有的廢棄物處理管理制度缺乏完善規範,也是幫凶,

「工廠廢棄物往往交給甲級的清運與處理場,但清運與處理是分開的執照,

所以往往會出現清運的運走,不知運到哪裡,或是處理場證明廢棄物進場了,

卻未必真正有效處理,」於是亂倒、亂埋到處都是。


問村民為什麼不對抗?

我們找到了蔡火旺的繁殖場,也訪問附近養鴨人家,

養鴨人林老伯說,「(台語)新厝那塊地有毒,大家攏哉阿,誰敢去抗爭,

ㄟ收到子彈,你甘敢繼續!」


鄉下雞犬相聞,村民都不想得罪人,當討人厭的烏鴉,

「我追台鹼事件,安順村民罵我,說我害他們女兒嫁不出去,土地賣不掉。」黃煥彰說,

村民總以為家醜不外揚,不說就沒事了。


村民的鄉愿,有時令人啼笑皆非。

我們去看大坪頂高坪十五路上的鳳梨田,一個稻草人站在田邊,防止鳥類偷吃鳳梨,

卻不知真正的危害是爐渣與集塵灰入侵。


下個出問題的作物?路邊鳳梨就長在爐渣、集層灰上


鳳梨田就種在爐渣、集塵灰的地層上,這個發現,令我心驚!

原來這塊土地是先被挖掘,被埋下了廢棄物後再鋪上土壤。

那些不肖廠商以為掩蓋住爐渣跟集塵灰,就沒有人看到,

卻不知道大雨沖刷過後,土壤流失,全露了餡。


鳳梨會不會是下一個出問題的作物?


我不禁感嘆,這山下是高雄縣長楊秋興在管、山上則歸給高雄市長陳菊管。

而高雄縣養出「戴奧辛鴨」的同時,高雄市則正在種「爐渣鳳梨」,

這,也堪稱是另類的「高雄經驗」!


官員為什麼不管?

後來我終於發現,造成戴奧辛毒鴨最大問題,就是官僚。

從爐渣鳳梨田往下走,我們到了昭明派出所,遇到了新厝村的管區警察。

他說,自己調來不到兩年,經他認真的巡邏,惡意傾倒現象已經沒有,

環保團體說的是幾年前的舊污染了。

他還批評,環保團體三年前就知道有毒鴨,為何現在才在爆料。


這管區,是無知,還是睜眼說瞎話?

而這塊被污染的這塊土地,能養鴨嗎?

當然不行,而且這還是大坪頂特定管制地區,但環保署、地方政府在哪裡?

多少年來,爐渣與集塵灰卻照倒,接著還放任養鴨、種鳳梨,養台灣鯛!


早在民國八十八年,這塊土地就曾爆發著名的「白霧事件」。


那年的一個晚上,昭明國小新厝分校的小朋友們,聞到難聞的臭味。

隔天一早,師生來到學校,空氣中充滿著燃燒塑膠、廢五金的味道,

消防單位後來發現,紅蝦山附近露天堆置的廢棄物正在悶燒,

火滅了後,依然悶燒三天,讓國小籠罩在白霧中整整三天。


母校成了污染景點!黑手不是新厝村民而是幕後官僚


台南市社區大學自然環境學程經理人晁瑞光對我說:

「你的母校很有名,紅蝦山還是台灣十大污染場址,是環保團體必到熱門『景點』。」


其實最倒楣的,是我可憐的學弟妹。他們畢業後按學區分配,就讀潮寮國中,

去年又遇上著名的環保事件──潮寮國中毒氣事件。

學弟妹們一路從「白霧小學」念到「毒氣國中」。

這,也堪稱另一種的「九年一貫」課程嗎?


民國八十七年有汞汙泥、八十八年有白霧事件、八十九年有三氯乙烯,

我故鄉的紅蝦山,曾被列為「甲級應立即處理」的場址,清除了有機溶劑;

之後,又被列為「具潛勢危險的乙級危害場址」,須評估處理,

但到現在政府都沒有行動。


也難怪監委趙榮耀、劉玉山認為,戴奧辛鴨是多年來政府不積極作為的結果。

兩位監委聯袂自動調查,指高雄縣政府、農委會、經濟部工業局等機關嚴重怠惰。


答案很明顯,

製造戴奧辛毒鴨給台灣人吃的,其實不是蔡火旺、也不是新厝村民,而是幕後的官僚。

他們明知紅蝦山已是台灣「大毒場」,卻照樣讓事件一次又一次的爆發。

事實上,監委只看到毒鴨還不夠。

這一天,我回到昔日掃墓祭祖的地方,放眼望去,盡是噴砂工廠、廢棄物處理場、廢鋁

處理廠、油漆工廠,沒有一家工廠是合法的。


正當我們拍著滿目瘡痍土地的同時,一輛四十二噸級的拖板車從山間小路繞了進來,

載滿太空包上寫著聚酯切片。

山裡沒有紡織加工絲廠,也沒寶特瓶廠,根本用不到聚酯切片,

更何況太空包裡隱約是黑色,跟白色聚酯不同。這難道是有毒廢棄物?


當下,我請攝影記者程思迪用長鏡頭蒐證,沒料到,車子立即停住,司機跳下車,

惡狠狠的瞪我們。一時空氣凝結露出殺氣,我們只好將目光與鏡頭假意移往他處,

司機才放過我們離去。


環保警察都不管嗎?他說有開單啊,違法工廠到處有


我對二十四小時守住戴奧辛鴨池的環保警察說,山裡還有不明物品進出及一些高汙染工

廠,他們卻回答:「都有開單啊,一張六千元,開太多他們會哎哎叫,違法工廠全省都

有啊。」


身為執法人員還要考慮污染者哎哎叫,難道台灣人就應該吃戴奧辛鴨嗎?


大坪頂特定區本來就限制開發,不該出現的,應該被連續開單到關廠為止,

除非後頭是官商勾結?!

地方政治盤根錯節,誰也不去破壞利益結構,於是變成集體犯罪。


毒鴨事件爆發後幾天,廢棄物、廢電纜、廢汽車等,還有不知名的毒性油漆、噴砂,

一車車的污染物,照樣被運來,倒在紅蝦山與大坪頂的山區。


雨水一來,土地被染成鮮豔卻又令人不安的顏色,

我看得心驚膽戰,當地居民卻似乎誰也不擔心。

然而,紅蝦山的山上就是鳳山水庫,也是供應大高雄地區自來水的水源地。


這樣的一片土地,除了養出毒鴨子以外,上面養的鳳梨、紅豆、台灣鯛,會不會也出事?

簡單算一下,紅蝦山的一萬隻鴨,一年收四次,養了三年,十二萬隻鴨,

占台灣市場連一%也沒有。

但這只是紅蝦山的其中一池,台灣鄉下的大小山谷,這二十年來,有多少也面臨同樣命運?


所以當你吃到鴨子、鳳梨、紅豆與台灣鯛時,

你不會知道這是不是戴奧辛鴨、汞汙泥豆。

你只知道買保險的時候,一定要買癌症險,因為罹癌機率越來越高,有保有保障;

但卻沒有人關心,台灣這一塊土地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繼中國毒奶、美國毒牛、中國毒鮑魚之後,又有誰關心自己的土地是黑心土地,自己故

鄉的鴨子會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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